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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佛门中的隐士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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醉里挑灯看剑第4章 佛门中的隐士:准备有声小说在线收听

驻梭若有思,擎梭似无力。

呼之回面视,况复不相识。

谁知别多年,鬓毛非旧色。

梦中还乡探视妻子,苦捱度日的妻子已经不认识他了。这种凄凉真是难与人言。除了国家的频年战乱而导致仕途无望,兄弟与妻子的不容,也是寒山出家的原因:

少带经鉏,本将兄共居。

缘遭他辈夷,剩被自妻疏。

抛绝红尘境,常游好阅书。

谁惜一斗水,活取辙中鱼。

这首诗可视作是寒山对世俗生活的抗诉。家庭是避难的港湾,亲情是归乡的路。然而,兄弟反目,妻子不容,让寒山真正尝到了国破家亡的苦楚。哀莫大于心死,在三十而立的年龄,寒山的生命历程产生了逆转。

关于三十岁之前的生活,寒山在另一首诗中有所表述:

出生三十年,常游千万里。

行草合,入塞红尘起。

炼药空求仙,读书兼咏史。

今日归寒山,枕流兼洗耳。

看得出,年轻的寒山有着强烈的游侠习气。并且像李白那样迷于道教。求仙炼药,壮游万里。这样的举动,必然是抛家不顾,不但不能养家,还得家中供应他的川资。这就导致他的亲情疏远,最终不得不弃家出走。

一般的人,内心往往是不坚定的,尽管社会生活一再地折磨他,他仍然不能舍弃,甚至逆来顺受。这些人,没有自己的世界,也就是说失去了自我。尊严、人格、天真与自由,对于他们来说,变成了遥远而又陌生的概念。心灵任人宰割,最终导致自欺欺人,把屈辱当作幸福,不求性灵,只求苟安。

失去自我的生活是悲哀的,但仅仅知道自我的位置也是不够的。英国著名的哲学家罗素说人与生俱来就有三大敌人:自然、他人与自我。我认为,这三大敌人中最难战胜的便是“自我”。明代王阳明说过“破山中贼易,破心中贼难”,也是同一个道理。孔子说“自作孳,不可活”,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根本。芸芸众生,每一个人都有一个“心贼”,它如影随形陪侍着你,偷走你的善良和天真,让你成为欲望的奴隶,而渐渐忘却自己存在的理由。一个人既成了迷途不返的浪子,那他就再也不可能在名、利之外,找到另一种超越自我的生活空间。

三十岁的寒山,最终占胜了自我,在葱岭嵯峨的天台山中,拓展出一片超自我的生活空间。从功利观点来看,寒山的行为并不足取,他主动放弃了本该由他承担的赡养老婆与孩子的责任,他甚至不愿意自食其力,而甘愿沦落成一个靠乞讨为生的“裸虫”。对于功能性的社会生活而言,这只“裸虫”毫无意义。我们的社会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承担属于他的责任,反之,则要遭到公众舆论的唾弃。

但是,寒山虽然放弃了一家之主和忧患书生的责任,但他却承担了破除“心贼”的责任。比之前者,我认为这一责任更为重要。

当我在天台山中信步漫游的时候,我的眼前常常掠过寒山的身影。在琤琤琮琮的流泉中,他像老牛一样啜饮;在阗无人迹的深林,他像猿猴一样攀越树枝采摘野果;在清辉朗照的月夜,他卧于荒草,像一条冬眠的蛇;偶尔,他虎豹一般披发长啸,或者,他步入荒村,乘兴把自己的新作,书上农户人家的板壁。

想象不是历史,但缺乏想象的历史,也不能给后人留下指导的意义。寒山的生活空间是有限的,而他的想象空间却是无限的。三十岁后,他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手持一柄“智慧剑”,破除心中的“烦恼贼”。从趋名逐利的士子生涯解脱出来,成为一名与“自我”搏斗的禅师。这种角色的转换,是寒山的觉醒。

彻悟了的寒山,终于卸去了“人生”的负担,在天台山的幽岩绝壑中,尽情享受着生的乐趣。风霜雨雪,春夏秋冬,一切自然界的现象,都成了滋养他心灵的维他命。一个人如果真能做到“无所用心”,那他就进入了佛指示的涅磐之境。

在常人看来,寒山是在作贱自己。他可以抛家别室,但至少应该住进寺院,当一个循规蹈矩的出家人。他独居悬岩,既摒弃了世俗生活,又不受寺院生活的羁绊。这种非凡非圣,非僧非俗的生活,很难为旁人接受。难怪当时天台山中的人,包括国清寺的和尚,都认为寒山是一个“疯颠汉”。

对于世人的误解,寒山并不介意。他反而对世人的执迷不悟感到惋惜。他写过一首诗:

时人见寒山,各谓是疯颠。

貌不起人目,身唯布裘缠。

我语他不会,他语我不言。

为报往来者,可来向寒山。

寒山的生存方式,无论对于世俗还是僧众,都是一种叛逆。在世人能够理解的僧俗两种生活之外,他开创了第三种生活,像僧又不像僧,像俗又不像俗。寒山也自嘲这种生存方式为“裸虫”。我们知道,从古至今,智慧超群者,在他们生前,都会受到程度不同的误解。这是因为人们都生活在某种约定俗成的规律中。读书人走入仕途,出家人住进寺院供佛念经,这就是生活的归纳,最终形成规律而让一代又一代人遵循。寒山偏偏不遵循这些规律,所以,世人称他为“疯颠汉”便是情理中的事了。

寒山总是试图与人们沟通,让别人理解他的生存方式,是断除烦恼的最好方法。但是,看来他的努力是徒劳的:

多少天台人,不识寒山子。

莫知真意度,唤作闲言语。

寒山一直生活在深深的误解之中。僧俗两众,都不能理解他的“真意度”。不被人理解是一种痛苦,虽圣人亦在所不免。孔子“惶惶如丧家之犬”去游说各国,希望那些国君能接纳他的“仁”与“礼”,但最终也只能发出“吾不复梦见周公”的哀叹。寒山也想通过自己的生存方式让世人明白怎样才能断除“烦恼”,但得到的回报是讥讽与鄙夷。寒山明白,这种隔阂的产生在于心灵的无法沟通。他写道:

人问寒山道,寒山路不通。

夏天冰未释,日出雾朦胧。

似我何由届,与君心不同。

君心若似我,还得到其中。

他明白地告诉世人,他与他们的差异在于“心”,他是一颗“自然心”、“佛心”,因此他处在生命的本来状态。而世人的心是“烦恼心”、“名利心”,因而成了虚妄世界的浪子。为了让世人理解什么是“心”,他打了一个生动的比喻:

众星罗列夜深明,岩点孤灯月未沉。

圆满光华不腐莹,挂在青天是我心。

心如青天的明月。阴晴圆缺,是月在不同情况下的不同表象。雨夜没有月光但月仍在青天,月如蛾眉但光芒不减。外界的影响只是虚妄,明月永远是不腐不败的光辉。这一首语言平易却意味深长的禅诗,今天读来,仍能引起我们的出尘拔俗的遐想。

诗境通禅境,但诗境非人境。生活在诗境与禅境中的寒山,从自己的“心”中看到了生命的真谛,但心灯不能照人。别人若想理解寒山的生活,首先他必须找到自己的“心”,这比追名逐利更为艰难。因此,世人无法走近寒山。闾丘胤是上流社会中第一个尊重寒山的人。但是,他仍只是用世俗的观点来对待寒山。他认为寒山栖隐岩穴是因为无人供养。于是让人带着制好的衣服和香药上山去寻找寒山,让他住进国清寺接受供养。寒山觉得他再次被人误解。他早就抛弃了世俗的苦乐观,偏偏世人仍以这种苦乐观来衡量他的生活。用佛家的观点看,众生的执迷不悟,其因在“心贼”。因此,当闾丘胤派来的人找到寒山时,他便大声疾呼:“贼!贼!”。

我不知道寻找的人是否理解寒山的呼喊。“贼”,是他留给世间的最后一个字。

无庸讳言,世俗生活是人类的主流生活,对权力与金钱的渴望,是人类进步的原始动力。看过木偶戏的人都知道,木偶的一举一动,都受到线的控制。我们社会中的每一个人,说到底都是一只只木偶。权力、金钱、地位、爱情等一条又一条线,牵引着这一只只木偶。他们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都由这一根根线来支配。由于人类生活的特性,导致人类产生两种智者。一种是教你如何融入世俗,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;一种是教你如何弃绝世俗,探寻生命存在的真正意义。前者导致政治,后者导致宗教。本世纪来,传统的宗教影响力渐渐减弱,一些新的宗教派别的产生,往往误导世人。它们或者与政府对抗,显示极度的破坏性;或者以自身的欲望为目的,充分张扬人类的自私的极端。我们虽然理解这些邪教的产生仍出于对政治的反动。但也可以看出宗教意识已深深地根植于人类的思维之中。人类永远无法改变自己的主流生活,宗教也永远只能是政治的补充。在修复人性,抑恶扬善等问题上,宗教可以弥补政治的功能性的不足。政治救世,宗教救心,这是政治与宗教并行不悖的理由。

没有剃度出家的寒山,只是不曾履行佛家规定的形式,但他的言行举动,已超过了一般的出家人。在当今这个时代看来,寒山栖隐的意义可能微不足道了。但我们可以从他身上,看到我们人类为寻求“心”的解放而作出的艰辛的努力。只要物欲还在泛滥,只要人们尚在名利场中醉生梦死,寒山存在的现实意义便不容抹煞。

寒山栖隐七十年后,尚有诗作问世,可见他活了一百多岁。“自从出家后,渐得养生趣。”养生的秘决在于养心,寒山存世的三百多篇诗作,十之八九,都可以视为养心之作。

物质文明在于养身,精神文明在于养心。现代社会的悲剧是重在养身而轻于养心。长此下去,人类必然会沦为物质的奴隶,最终丧失生存的资格。

因为闾丘胤的惊扰,百岁老人寒山从此在天台山中失踪了。由于他的诗歌的流传,他的生命的光芒终于在历史的星空中迸发了出来。漫步在天台山中,看到一处处隐于森森古树中的肃穆的寺院,看到山间卷舒的白云和树叶上坠落的露珠,我总觉得寒山并没有离开我们。山间岩畔那些丛丛簇簇的野花,是他“心相”的表现:美丽而不炫耀,宁静而又活泼。

我再次吟诵起他的诗句:

自乐平生道,烟萝石洞间。

野情多放旷,长伴白云闲。

有路不通世,无心孰可攀。

石床孤夜坐,圆月上寒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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